今年中秋,28岁的江西九江青年姚策和两双父母一起过了节。
在河南的生母“杜妈妈”、生父“郭爸爸”和哥哥一家全来了九江团聚,十余人坐了两桌。
28年前,他和另一男孩在河南省开封医专第二附属医院(现河南大学淮河医院)被抱错,直至今年2月,自己被查出患有肝癌后母亲欲“割肝救子”,才发现人生被错换了28年。
“由原来这么一个小家变成现在的一大家,感觉很复杂。”姚策告诉央视新闻《相对论》,但总的来说,大家能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还是非常开心”。姚策眼中的团圆,就是“两家亲人齐聚一堂”,这次中秋节过得很充实,大家还商量下一次去河南团圆。“当然要根据我的治疗情况来看。”他补充说。
9月25日,姚策在刚刚经历两次手术之后,坚持参加了在河南开封鼓楼区人民法院的庭审,吃止疼药也要去。日前,姚策在接受央视新闻《相对论》采访时表示,“我需要调查结果。”
因为当年被抱错,没有人知道姚策的生母在怀孕时患有乙肝,也没有人知道他需要注射乙肝疫苗。虽然目前没有确认姚策在2岁半时发现感染乙肝进而在后期罹患肝癌与此是否有因果关系,但姚策的确错失了在婴儿期预防乙肝的机会。姚策也对央视新闻《相对论》表示,希望院方承担治疗费用。
在这段40分钟的对话里,他还有更多心愿想要达成。(视频后为对话实录)
△【完整视频】《相对论》对话“错换人生28年”案当事人姚策
|可以没有怨恨,但要寻一个“真相”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次河南之行,您参加了庭审,去了涉事医院,大家都很关注。医院当庭给了10万元执行款项支票,这笔赔付到位后,治疗费用的缺口还有多大?
姚策:其实没办法预估。肝癌致死率非常高,治愈率非常低。通俗一点来说,也许我下个疗程都无法完成,也许还有很长的治疗时间,也许要做手术,也许无法进行手术,每一种可能性所代表的治疗费用及恢复情况都不同,我没办法做判断。因此我也停了一些公益捐赠,不想占用过多的社会资源。
央视新闻《相对论》:为什么停了公益捐助?它还是有帮助的。
姚策:我更希望(涉事)医院来承担这笔治疗费用,而不是靠社会捐赠。按照目前的治疗方案,(费用)基本上可以满足到庭审结果出来之前的治疗,所以我就把公益捐助停了,需要的时候再去考虑。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次您坚持去现场见证庭审过程。庭审结束后又去涉事医院,很多媒体用了“调查”这个词。您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
姚策:用“调查”这个词可能有些不妥,我自己去“调查”肯定不知从何下手。
之前河南大学及开封市卫健委形成的联合调查组说会彻查到底,我需要他们的调查结果。我想知道28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责任在哪里,医院、院领导对这件事什么态度。
另外,伴随着这件事不断曝光、发酵,有质疑说当年是否存在故意人为的情况,我需要一个结果——如果是人为,是谁做的?如果是工作上的失误,应该怎么处理?这也是为了还我家人一个清白。
央视新闻《相对论》:找到答案了吗?
姚策:我本来是想直接对话河南大学淮河医院的院长,可惜没有见到,也没有拿到真相,但是得到了医院积极救治的态度,这一点还是比较欣慰。算是喜忧参半吧。
央视新闻《相对论》:我看之前您在采访中说,不想去追问当时的医生和护士,心中其实没有怨恨。真的没有怨恨吗?还是后来怨恨慢慢消失了?
姚策:我所说的“没有怨恨”,是基于非人为因素的情况之下。
我一直比较乐观,不希望生活充斥着仇恨,向过去看。所以说,在非人为因素的情况下,我不会把思想放在仇恨上面。每个人都可能在工作上存在失误。现在的态度,才能真正帮助我走出心理障碍。我也希望通过我的事,让更多医疗及其他机构,能够以认真严谨的态度来避免这种悲剧再次发生。
央视新闻《相对论》:对于院方的态度,您还有更多的期待吗?另外,关于诉讼,您还有什么期望?
姚策:法律方面的事非常感谢周兆成律师,他一直希望我把生活的重心放在治疗上。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如果因为这些事的干扰导致不好的结果,那么我去追溯这些事本身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当然,对医院是有期待的。这件事可能没办法调查出一个明确的结果,但是我觉得毕竟事情发生在医院,院方现领导应该有担当。我也希望通过这次去河南的沟通,能够将我的真实意愿传达给相关领导,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答复。
央视新闻《相对论》:在医院,他们带您看了出生的那栋楼的所在地,当时是什么心情?
姚策:现在已经变成新大楼了。其实从事发到现在,我只能说是客观接受,主观上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央视新闻《相对论》:还是不真实。
姚策:对,28年梦醒于此吧。我也希望通过这次“故地重游”,能够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完整。
△姚策与律师等人在涉事医院
|再见姥姥,不提“错换”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次您也去看了姥姥,跟她聊了些什么?
姚策:姥姥把我养大,甚至可以说是比我爸妈更亲的亲人。疫情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她现在87岁高龄,我也算是身患重疾,某种意义上来讲,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她的状态非常棒,可能是为了让我更坚强,展示她更好的一面。不管怎么说,能够看到姥姥最真实的笑容,对我而言确实是非常值得开心、纪念的事,也算不虚此行。
央视新闻《相对论》:有再提到“错换”这件事吗?
姚策:没提。不管错不错换,她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亲人。童年最真挚的感情,这一点谁都无法代替。某种意义上来讲,“错换”对我和姥姥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冲击,所以我们没有谈起这件事。
央视新闻《相对论》:父母呢?您手机通讯录或者微信里,两方父母分别怎么存的名字?
姚策:江西爸妈一直以来都是存的爸妈,没有改过。和河南爸妈相认之后,通讯录留了他们的姓氏备注——杜妈妈、郭爸爸,也一直没有改。称呼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并不能代表我们之间的感情或相处方式。
央视新闻《相对论》:我印象挺深的是,您第一次跟河南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说你叫杜妈妈也好,叫阿姨也行,您一直叫的都是“您”。另外,在江西这个家里过了28年,突然之间感觉之前家人端水果过来可以吃,现在有点不好意思。这样挺不真实的时刻,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哪些?
姚策:我刚知道这件事的当天中午,回去看父母那么不自然。亲生父母虽然血浓于水,第一次见感觉没那么亲近,生活方式也不同。很多微妙的小故事。时至今日,通过日常接触、交流变得越来越自然。
△姚策和姥姥
|“至暗时刻”,放弃是一件非常自私的事
央视新闻《相对论》: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如果有一个“至暗时刻”,您觉得是哪一刻?
姚策:是我得知患病的那天晚上。这是我28年来最大的人生考验,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或者说伤害更大了。
央视新闻《相对论》:那天晚上是怎么熬过去的?
姚策:我就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光,反复思考自己的未来、家人的未来。想了很多,脑子里也很乱,有很多难以名状的情愫。一生当中最恐惧的时刻就是那天晚上,从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害怕过。
央视新闻《相对论》:那天晚上想明白了吗?
姚策:想明白了,算是人生“大彻大悟”的一个阶段。从那以后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光明、能量和爱。
央视新闻《相对论》:当时怎么走出了所谓的“至暗时刻”?
姚策:那天晚上一开始充斥着非常多的负能量、彷徨,甚至充斥着两个字“放弃”。“放弃吧”,就像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向我呼喊,“你太累了应该歇歇吧”。
真正帮助我走出“至暗时刻”的是家人——妈妈、爱人、爸爸和孩子。他们的言行、态度,让我觉得必须要坚强。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一个被爱包围着的人,同时我是这个家里最坚强的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我活着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家中的每一个人,我是他们的希望。
央视新闻《相对论》:有哪件具体的事让您第一次有那么强的感受?因为前一天晚上心里想的还是“放弃吧”。
姚策:其实就是因为我妈妈。这段时间寻医问诊,她不断和专家打电话,不断地哭泣。虽然她避着我在房间里打电话,但是每一次走出房间,她红肿的双眼不断地刺激着我,提醒着我,一定要坚强。一直到今时今日也是这样。我认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放弃对我来讲是一件非常自私的事情。
△姚策做完手术后行动不便,坐轮椅参加庭审。
|“一定会让每一天都非常有尊严”
央视新闻《相对论》:我看到您在采访里说宁愿“养父养母”更绝情一点,这样您的负担可能会轻一点。您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恩情像大海一样,怎么报?现在,这个负担还那么大吗?
姚策:同样也大。我对生活有一种无力感,就是因为没有办法报答这份恩情。如果只有“错换”这件事是没问题的,我相信我的个人能力,我相信我的人生还有一个28年、两个28年,我会用成倍的付出来回报家庭的爱,但问题就是我现在不确定我有多少时间。我已经承受了我本承受不起的恩情,真的是无以为报。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种负担,怎么转化?
姚策:其实到现在为止也不存在转化,就是更多的祝福。包括爸妈(“养父养母”)和哥哥的相处,我愿意去推动整个事情的进展,愿意尽最大的努力让大家一起朝着更加幸福的方向前进。
央视新闻《相对论》:让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瞬间——你的生母也患有肝癌,刚做了切除手术,你们有一次视频通话时她说,“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安排的,让我们在有病的时候相见了”,当时你笑了。然后你的第一反应是说“渡过这个坎”。我们总说这个时候信心重要、乐观重要,信心和乐观到底意味着什么?
姚策:其实还是爱,发自内心的爱和亲情。大家看到我很多时候非常乐观,其实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心态有多好。我的乐观是因为爱,就比如当我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她面前笑,祝福她,希望她保重身体,是源自于我知道她对我的爱。
央视新闻《相对论》:她也是笑着说的。
姚策:对。我希望她更轻松,不要把它当作负担。我内心充满着大家给我的爱,大家可能觉得我的很多行为就会变得很正向。
央视新闻《相对论》:除了这些爱,人本身对于死亡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假设,我看您之前说最害怕哪天走到死亡跟前要面对狼狈的自己……
姚策:对,那也是“至暗时刻”的那一天。当时我想放弃,这个病不是付出多少时间精力、坚强就一定能有结果的。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种害怕是您刚刚说的这些爱能改变的吗?其实不光癌症患者,普通人可能都会担心这样的死亡方式。
姚策:我本身是学医的,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没有这场疾病,我能有今天的人生感悟,可能要到几十年以后,或者说这辈子都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心态——珍惜当下,努力过好每一天。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长短,可能更在于深度,或者说活着的价值。
央视新闻《相对论》:现在还会假设离开的时刻有没有尊严,还会去想这些吗?
姚策:不会,我现在一定会让每一天都非常有尊严。即使我躺在病床上,很虚弱,只能代表生理上所谓的“狼狈”,内心已经强大到让我一直坚强下去,不再狼狈。经历过“至暗时刻”,我连最坏的打算都考虑进去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狼狈的呢?
△姚策一家人与河南哥哥一家人
|曾想去火神山医院做志愿者
央视新闻《相对论》:当年为什么学医?
姚策:其实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是父母之命。我家属于医药世家,本来不出意外的话,我肯定还是在医学的道路上发展,但后来我暂时放弃了对医学领域的探索,转行去做电商。
央视新闻《相对论》:当时辞职从九江到上海(创业),其实是告别比较稳定的状态。是怎么说服母亲的?
姚策:第一,是对当时医疗环境或者说医疗现状不好(一面)的总结,包括医患关系、医生的基础薪资待遇等;第二是对电商未来的展望,我觉得这是一个朝阳产业,近几年会蓬勃发展。
央视新闻《相对论》:这次疫情您有关注吗?包括您刚才提到的医患关系、医生待遇等问题。
姚策:当然。经过这次疫情,大家都看到,救死扶伤真的是医疗工作者最基础的职业素养,敢于冲在一线,真的是每一个学过医的人都会做的事。我的很多同学都在这次疫情中冲到了一线,说心里话我都想去,但他们不要我。其实武汉火神山医院建成之前招募志愿者,我也愿意冲在一线。
|“心愿清单”,不是“遗愿清单”
央视新闻《相对论》:现在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病好了,再去从事什么职业?
姚策:如果病好了,其实我想做的就是回馈社会,或者说回应、报答这段时间社会给予我的爱和帮助。
央视新闻《相对论》:怎么做呢?
姚策:我希望在儿子上小学前,带他去贫困山区,看一看这里的孩子。于私,他需要看到更多社会现实的一面,更加珍惜自己的学习机会;于公,我要感恩,希望传递互相帮助的精神,重点关注山区的学龄前儿童,帮助他们了解世界,激发他们的学习欲望。
我儿子其实很皮,脾气也不好,属于那种很娇气的孩子,但他还是有很多有爱的一面。人之初性本善,真的是这样。比如说他看得出来我痛苦,以前不搭理我,现在会摸摸我。他知道爸爸要吃药了,到点他会喊“药”。我希望他能一直保持这种有爱、善良,不希望他变得只会追逐名利。
这可能也跟我今年的经历有关。前两年我真的只想着挣钱,照顾家庭、陪伴孩子等,我觉得一切都基于物质基础之上,直到今时今日发现爱的回报其实有很多种方式,物质回报仅仅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已。现在我会觉得陪伴家人或者说情感的表达,比我每个月往家里打钱更重要。
央视新闻《相对论》:有想过除了陪伴孩子,再给他留下一些什么吗?
姚策:我以前很爱写作,想过写本自传。但是现在每次提起笔来,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了,尽量多地保存影像资料、文字资料。我能留给他的物质财富肯定不会多,希望留给他一些精神上的东西。如果我不在了,希望他能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非常有担当、社会责任感的人,并且我也希望他这么做。
中国讲严父慈母,爱与包容、温柔善良这些,妈妈都会给他,我希望留下的更多是男人的一面,让他知道爸爸是个真男人。这是我非常大的期望,当然我现在会积极配合治疗,与病魔作斗争,身体力行陪伴他成长,而不仅仅是通过这些所谓的影像资料。
央视新闻《相对论》:我听说有一个心愿清单,条目是不是还会增加?
姚策:会,因为活着的时候会不断发现更多有意义的事值得去做。有些人将此称为“遗愿清单”,我不想家人觉得太……我希望留一点憧憬或者小遗憾,刺激着不断往前走。这个清单上,不得不做的部分主要在孩子教育方面,这是支持我不断前进的动力。
央视新闻《相对论》:如果用一句话总结,是怎样的一个愿望?
姚策:其实我只要求一点,希望能够坚持到他有一个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可能是15岁、25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留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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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王洪春 谭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