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秋空与昨夜的秋空并无多大区别,寂静的街镇上亮着几盏冷清的路灯,它们赤裸裸的照耀着空旷的街衢。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这时我也能想起“诗魔”洛夫的长诗《湖南大雪》,充满了无止境的沉郁和苦闷。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虽则没有思乡游子的冰凉心境,但我一个人终日的处境,总能让我生出众多的颓废感伤色彩,它们让我忧郁,让我苦闷。我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说不出话,多希望它落下一场漫天飘飞的大雪,消隐了我心中的愁苦,消隐了我心中的杂乱。
时至深秋,寒露刚过,早晨和傍晚的空气异常冷肃,叶脉上凝结的露珠,在灰沉的天空下,总可以一天存在而不消瘦。在这样的天色下,只要西北风一吹,树枝上的叶片也就唰唰的落地,它们已经没有气力维持在昔日的枝头上歌舞了。不知是我年岁渐长的缘故,还是我身上带伤的缘由,我对冷的知觉是越来越敏感清晰。莫非是我年少滚烫的热血早已被年轮摧残的冷却冰凉,或是冗长寂寥的日子磨灭了我心中对外界欲念的冲动,我思索不出前因后果,只好趁早添衣加衾保持温度。
寂寥的街镇上,是跟白昼时一样的冷清,滚滚而过的车流声只会加剧我心中的厌烦,所以我的白天基本是在另一个寂寥的空间里度过。到了夜色垂降时,我偶尔出门在街路上饭后散步,这时几家忽阴忽灭的灯火逐渐黯黯熄灭,是梦乡人沉醉的夜晚。于我,这点昏暗并不陌生,我厌烦早睡,讨厌麻木沉睡的夜晚。我想起过往病隙中躺在病床上的白昼和黑夜,我愤怒的心意就会闪现。一天一天的躺着,一月一月的躺着,我无数从眼角沁出的眼泪也不觉得干涸。
没人会消磨我的眼泪,它只会感染心肠柔弱的人,让其多迸流出几点怜悯的泪;没人会揩拭我的眼泪,它不是恋人眼角的泪,不值得轻抚眼角。在痛苦与柔弱的碰撞下,我复杂的情感絮乱如麻。我不敢放声的哭泣,生命的绝望蔓延掐住了我的咽喉;我不敢放声的哭泣,被褥的一痕里有我留下的泪迹;我又想放声的哭泣,这生命的泪滴里有我活着的气息;我又想放声的哭泣,将逆流成河的悲伤转手挥霍干净。
夜色阒黑,空荡荡的街镇上消失了群动的扰乱,一切事物都是另样的祥和,像梦境里的甜蜜和依偎。有家的地方,它会平息思乡游子积年累月携带的忧伤,它会让孤苦无依受损的破碎心灵,再次找到滋身强大的动力与源泉,因为家是温暖的避风港,它始终备足着丰衣与裕食。我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有爱我疼我的亲人,也有想我念我的朋友。但今秋风萧瑟、寒冬渐近,我时常又体会到自己是一个异乡人,这里是熟悉的,这里也是从前没有过的陌生。
我怔望着漆黑的夜空,今夜与昨夜一样的星辰黯淡,沉沉的半空中承载着浓重的灰云,圆月是没有的,一颗两颗的星宿也是没有的。在我游离的眼神里,充斥着黑暗和光明的魅影,我默默的吸食着一根接一根的短烟,烟雾缭绕,似暗空里的腾雾。我像是迷失在航海里的孤勇斗士,正摇撸着双桨穿破迷雾寻找夜色掩映的灯塔。但我不必费劲费力的寻找,空茫的夜色里处处彰显着空茫的答案。
我无奈的唉声叹气,在倏忽的瞬间里眨眼提神,空气着实凉冷,我并不能在一处地带上长久逗留。穿过凄冷冷的夜色,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那里始终有一盏为我而亮的灯,寂静的照亮了整个庭院的屋壁房舍。这时,沉重的半空里也开始落起了小雨。秋雨是没有任何准备的,它想探出头来就探出头来,它想离开就偷偷的离开,这来去的行程里,掠过季风的讯息,我一一接纳入怀,在皮肤表面上阵起层层的鸡皮疙瘩。
自家养了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狗,近来总是夜深回家,更有时一夜也不回来。当我静坐在西房的窗前下,听到它在窗外啾啾的喝水鸣声,响亮了四围的墙壁,我便知道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夹着落水狗似的尾巴,屁颠颠的回来了。每次我都忍不住出门看它一眼,摸摸它的毛发,好像与它言语着许多的秘话,让它知道家里的好处。我记得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我在离家六七里的邻村路面上碰见了它,将它放进车的后备箱,才一道回来。
寻寻觅觅,嗅嗅闻闻,我熟稔它一贯的脾性,它的眼里只有食物。恶狗是没有感情的,你休想在它的身上得到丝毫的关照,毕竟狗是不能说话的,如果它说话也会吓死个人,还会暴露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要胜过道听途说的执迷不悟。我记得它来家的时候,是为了陪我熬过挨挨的苦闷岁时,那会我一手可以提起它的脖颈。时光荏苒,现在我只能看着它跟在我身侧的孤影。近些天天冷我起床也迟,有时一天也看不见它的踪影,或者晚上能碰见它蜷缩在屋檐下熟睡的倦影。
秋雨一点一滴的落着,沉默的大地慷慨的吸收承载,今夜这条小狗还没有回家,不知躲避在哪处的角落发抖。家人把大门开了又开,环锁拧了又拧,门外空无身影,今夜回来的声讯也渺茫下去,就让它在外流浪过夜吧。我经常去西边的阡陌小路上散步,带着它心里也安全点,我所放浪游息的日子里,它野性的游走也跟着潜移默化的学会了。它在寻觅些什么?是忘不了田间野地里的生灵?是迷失在夜色下的黑暗?我无从知晓,希望它度过这骤雨凉冷的一夜。
我忘却了街衢上孤亮的路灯,在凉冷的秋夜里生起炉火,房间里的温度也渐渐攀升暖和。温度,多么迷人的变化啊!它冷时,我身心跟着冷凝;它热时,我身心跟着温暖。窗外落着淅沥淅沥的夜雨,又慢慢汇聚一起从槽檐处流下,不急不躁,不停不歇,就这样温顺的流淌着。人世啊,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若有一条明朗直行的通道,我绝对不在曲径通幽里自我感动。这山前空雨的急侵寒肃,谁会在凉冷的夜色下期许着柳暗花明的遇见呢?
我愁苦些什么?是对明日何方是吾路的迷茫吗?没有了罢!我杂乱些什么?是对明日何处是吾家的焦虑吗?没有了罢!我正是在漆黑的夜色下,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却深感是一个异乡人的寂寥啊!这里没有促膝长谈的老友知己,也没有朝夕共处的亲密爱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幽手幽脚的迷幻行踪啊!或许有天我会像条野狗似的在异乡的土地上东奔西走,我想我会期许我的前路有灯塔的守护,让我在迷惑中解答宇宙千古苍茫的答案,那便是生之无常的悲喜。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现在夜已深透,今夜你我拥有的,是房间里燃烧着的一炉旺火。它滋醒我的身体,暖热我的身心,我明白我要做一个站在家乡土地上的家乡人,也要做一个异乡土地上的异乡人。但在我添柴加煤的瞬息里,家乡土地上的异乡人的身影却惊动了我,大概这就是我一个人独处的孤影吧。我该忘却了比泪还咸的楚人诗歌,趁着夜色静谧的鬼魅,将写好的诗歌一一填进炉火中,化为灰烬,平息我心中的愁苦和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