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泥泞
■王 昆 徐 帅
2018年12月，武警云南总队德宏支队的宣传保卫干事郭丁仆和妻子杨艳菠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杨艳菠生病以来，很少再拍照。为了纪念孩子出生，一家人拍了这张全家福。郭丁仆提供
一
“你快点过来！部队大门右侧的二楼咖啡馆，我给你介绍个和你长得一样的。”电话里，老队长高兴地对郭丁仆说。
郭丁仆哭笑不得，这是老队长第4次给他介绍对象了。出门前，郭丁仆特地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眼。“女孩长成自己这个样子？”他心里有些发慌。
落座后，郭丁仆不太敢直视女孩的脸，装作找东西扫过去一眼后，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女孩真的和自己长得很像，简直就是女版郭丁仆。
话说得不多，郭丁仆却喝了不少咖啡。为了备战一周后的大比武，他一个下午跑了10趟400米障碍，身体水分透支严重。女孩见他不停地灌咖啡，问道：“你晚上不睡了？”郭丁仆笑笑说：“不睡就不睡，晚上反正还要小群练兵。”
那次简单聊完，大家各自走了。郭丁仆连女孩的电话也没留，第二天一早就赶去昆明参加集训。
这是郭丁仆第三次参加军事大比武。尽管强手如林、困难重重，郭丁仆还是靠着过硬的素质，取得了好成绩。大比武回来，支队举行隆重的表彰之后，批准了郭丁仆休假。
填完休假报告单之后，郭丁仆刚准备休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摸出电话打给老队长，要那个女孩的电话号码，并说自己忘记她叫什么名字了。老队长直骂他不上心，接着告诉他，女孩叫杨艳菠。
那天，郭丁仆带着杨艳菠到小饭店坐下不久，就直接开口问：“你能不能跟我回一趟河北老家？”
听到这话，杨艳菠愣住了。郭丁仆接着解释说，自己实在没时间，如果这次不能去，即便确定了恋爱关系，结婚也要等到下一年。
杨艳菠默默听完郭丁仆的解释，回答道：“好，我跟你回去。”
订完票，郭丁仆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父母说：“这次我带对象回家。”
2012年新年，郭丁仆带着杨艳菠从云南驻地回到老家邢台。
一顿饭结束后，郭丁仆家里人对杨艳菠非常满意，提出让他俩尽快订婚。杨艳菠拨通了自己父母的视频电话，临时“汇报”了郭丁仆的情况。在与父母的视频对话中，准岳父母“充分肯定”了军人女婿郭丁仆。
3个月后，郭丁仆就任武警云南总队德宏州陇川中队指导员。到任前一周，他和杨艳菠正式步入婚姻殿堂。
事业和家庭同时翻开新的一页，郭丁仆与杨艳菠对未来满怀憧憬。未承想，一场巨大的人生考验正悄悄降临到他们头上。
二
2012年6月，结婚刚满3个月的杨艳菠两只眼睛开始发涩。她本想告诉郭丁仆，但考虑到郭丁仆正在备战总队组织的政工比武，便决定自己再忍忍，等郭丁仆比武结束再说。
等到郭丁仆比武结束回来，已是11月份。杨艳菠视力已经严重下降。在郭丁仆的坚持下，两人来到北京一家眼科医院就诊。
“这是糖尿病引起的视网膜病变。从你目前的情况看，不出5年，双眼视力可能完全消失……”医生还没有说完，郭丁仆感到杨艳菠的身体颤抖起来。
“她的视力一点办法也没有吗？”郭丁仆扶着杨艳菠的肩膀问医生。得到的是一阵摇头。
那天，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漫天风雪中行色匆匆的行人，两人沉默了许久。郭丁仆为杨艳菠整理了一下散落的围巾，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却接连两次都没能打着。
“别多想，我相信以后还有希望的。” 郭丁仆对杨艳菠说。
听到这句话，杨艳菠突然失声笑起来，“以后，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我能等得着吗？”说着，她把手里拿着的那包病历资料扔了出去，检查单和病历本随着乱舞的雪片撒了一地。
郭丁仆怔了一下。他走下台阶，从雪地里一张一张找回散落的单据，又慢慢地一张一张整理好夹回病历本中。接着，他拽过杨艳菠的胳膊，用力地把病历本塞进她手中，颤抖着吼了一句：“你不信我信！”说完，搀着杨艳菠一步步走入风雪中。
三
从北京回到云南后，郭丁仆把杨艳菠送进医院，自己每天抽出时间去照顾她。
生活的考验漫长而琐碎。病中的杨艳菠，时刻担忧着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失明。有一次，杨艳菠看着碗里的几颗花生米，却怎么也夹不住，一下子情绪失控，哭着把碗筷摔了一地。郭丁仆赶进来时，晚了一步，杨艳菠便歇斯底里地质问郭丁仆去哪儿了。傻站着的郭丁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深了，郭丁仆在走廊里反复踱步，杨艳菠的情绪失控让他有了强烈的不安：这样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每分每秒都过得心情压抑、浑浑噩噩，实在是太难受了。他甚至问自己，还能坚持吗？
很久之后，郭丁仆平复了自己的思绪，回到病房。
郭丁仆陪杨艳菠在床上躺下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杨艳菠，不管你死你活，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弃你。”
杨艳菠脸颊慢慢滑过一行热泪。她的心滚烫起来，紧抓着郭丁仆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熬过了一段内心灰暗的日子，郭丁仆与杨艳菠从最初的手足无措，逐渐平静下来。
2015年2月的一天，杨艳菠告诉郭丁仆，自己怀孕了。郭丁仆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她。直到他接过杨艳菠递来的化验单，他的心脏怦怦地开始加速跳。
考虑到杨艳菠的身体状况，第二天一早，他带着杨艳菠又去了一趟医院。
当医生看完杨艳菠病历之后，对他们说：“如果要孩子，大人的命可能保不住。”
郭丁仆痛苦地想着，为什么生活在露出一线曙光之后，转瞬又让他们回到黑暗中。
“这个孩子，我要！”杨艳菠满脸泪水，语气却异常坚定。
为了防止血压和血糖随时可能升高，医生给杨艳菠定制了食谱。所有的食物都需要用克计算。每顿米饭180克、肉60克，如果吃了苹果，米饭就得减半。
怀孕中的杨艳菠，病情恶化得很快，双眼渐渐只剩下一抹光感。面对未来完全失明的残酷现实，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她再次失去了支撑下去的勇气。郭丁仆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在一个人哭泣、另一个人劝慰中度过了。
一天夜里，加班晚归的郭丁仆带回了半截玉米，递到杨艳菠面前。平时很爱吃玉米的杨艳菠迟迟没有抬手，埋头坐着，一言不发。
郭丁仆疲倦地脱下外衣，坐到杨艳菠面前问：“又怎么了？”
听到郭丁仆话中带着些许不耐烦，杨艳菠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我也不想这样啊，难道是我的错吗？怪我吗？”杨艳菠哭着。
听着妻子一连串锥心的反问，郭丁仆内心压抑已久的痛苦、委屈开始汹涌地翻滚着。那一刻，所有的顾忌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些迟迟不敢触碰的矛盾和憋在心里久久不愿说的话，一下子挣脱着找到了出口：“就是怪你！就是你，让我的生活再没有幸福可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郭丁仆说着说着，变成了哭诉。
杨艳菠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了。丈夫的这些话虽然在自己心里滚过无数遍，可她就是不想任何人说出这些话。她抱住郭丁仆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郭丁仆没有想到，自己的失控，让一直偏执于不良情绪中的妻子彻底打开心结。他抹了一把眼泪，紧紧搂住妻子，坚定地说，“不怪你，我知道发生这样的情况你比我更痛苦，我谁也不怪。答应我，从今天开始好好养病，不准胡思乱想，不管10年也好，20年也好，我都陪着你。”
听了这些话，杨艳菠哭得更大声了，所有的猜疑、伤心、纠结似乎全都随着泪水从身体里流走了。
四
经历那夜的痛哭和倾诉过后，郭丁仆和杨艳菠的心更加坦诚而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杨艳菠的妊娠反应仍然强烈，她常常一边吐一边哭，脸上却带着笑。她开始每天听音乐、晒太阳，摸索着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整理房间，为做母亲作准备，整个人活过来了。
“老公，你给我换一个电磁炉吧。我不敢用煤气灶，我要自己做饭给孩子增加营养。”杨艳菠靠在厨房门口，摸着肚子俏皮地说道。
“吆，最近变勤快了嘛！”郭丁仆调侃道。
“买不买嘛？”杨艳菠面带愠色。
“别折腾了，你眼睛不方便，好好跟着邻居家嫂子吃饭。再说，吃多了，血糖不稳定。”郭丁仆坚持道。
“医生说要增加营养，要加餐，嫂子上班顾不上啊。大不了多测几次血糖。”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摸着早已因为频繁抽血而紫青的手臂，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好吧，但只能做水煮的，明油会烫到你。”看着杨艳菠无比坚持，郭丁仆还是妥协了。
听到郭丁仆同意，杨艳菠开心得像个孩子。
“你给我买个MP3吧，我想给他听点音乐……”
“你给我买个防辐射服吧，别人说电磁炉有辐射……”
“你陪我走走路吧，整天不运动，他都不踢我了……”
“儿子以后千万不要随你，眼睛那么小，一点都不帅……”
每天听着妻子的唠叨，看着她摸着肚子自言自语，翻弄着洗了晒、晒了又洗的小衣服，郭丁仆觉得这就是幸福。
临产比预产期早了半个多月。那天晚上，杨艳菠和郭丁仆去广场散步，走了一半，杨艳菠说累了想回家。回到家后，杨艳菠没有洗漱就躺在床上休息，郭丁仆则喝了一杯浓茶坐在沙发上休息。突然，杨艳菠大喊：“老公快来，羊水破了。”
考虑到杨艳菠特殊的病情，过度用力可能会导致视网膜第二次脱落，医生决定对杨艳菠实施剖宫产手术。一直对孩子充满信心的杨艳菠躺在手术台上，浑身发抖，过度紧张让她不停地想吐。
门外的郭丁仆在惴惴不安中仿佛等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忽然，一声门响，年轻的护士抱着一个小家伙出了产房：“母子平安。儿子，五斤一两。”郭丁仆站在那里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
护士疑惑地环视了一下，走廊里没有别人，又看看郭丁仆，问道：“谁是孩子的爸爸？”
郭丁仆这才反应过来，他激动地接过孩子，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抱着孩子的郭丁仆，大气不敢出，手脚冰凉，他生怕开口说一句话后，眼前的一切会像梦一般破碎了……
郭丁仆小心翼翼地展开襁褓。在一团粉红的小脸蛋上，他看到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