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代,在政治局势上是个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时代。这种背景,对以贰臣身份而编纂三国史的陈寿来说,是个严峻的挑战。
因为,他除了要注意三国史之间的平衡外,还要周旋于当朝权谋之间,更要使他的作品能成不朽之作。
依照《华阳国志·陈寿传》的记载,陈寿年轻的时候受业于谯周,研究《尚书》、《三传》,精通《史记》、《汉书》,后来在蜀汉担任东观秘书郎、散骑、黄门侍郎等职务。
蜀汉降魏归晋之后,陈寿到了晋朝当官;孙吴灭亡之后,陈寿遂整合三国史,完成《三国志》。
陈寿最早想写的,并不是《三国志》
对照《华阳国志·陈寿传》与《晋书·陈寿传》的记载,在完成《三国志》之前,陈寿还编纂了《益部耆旧传》与《蜀相诸葛亮集》。
其中,《蜀相诸葛亮集》的目录编入了《三国志·诸葛亮传》,由此可见陈寿最早想写的历史,应该是蜀汉史。那为什么后来他改了主意,变成写《三国志》了?
陈寿并没有像司马迁那样,留下《太史公自序》与《报任少卿书》,以供后世读者得知他的著述理想,这是十分遗憾的事。但通过史料的整合,咱们可以得到两种可能性。
司马迁画像
其一,陈寿跟司马迁一样,想要借著述来“偿前辱之责”。
陈寿的前辱,可以分成两个部分。
蜀汉时期,陈寿因为得罪黄皓而被谴黜,服父丧时又遭贬议,如《晋书·陈寿传》所记:
“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
在晋朝仕宦时,陈寿“以母忧去职”,而母亲留下遗言,想要葬在洛阳,陈寿遵从了母亲的要求。结果,这件事又被人非议为“不以母归葬”,他因此遭到贬议。
很明显,陈寿在前后两朝所遭贬议,皆是奸人恶意中伤。他饱尝人情冷暖后,难免有郁勃情怀;时乖命蹇的遭遇,也多少激发了他的理想——欲借著述,寄托个人情志。
诚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说的那样,“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陈寿和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等古之贤者一样,皆欲通过著述,来宣泄郁结情怀,故而“述往事,思来者!”
孔子剧照
其二,在魏晋时期,很多人都在修私史,一本独立的蜀汉史可能无法成为主流的史学论述。
陈寿如果仅仅诠释蜀汉的历史事件,很可能被其他史家扭曲。这种情况可由一个例子得知:
在《三国志·后主传》的裴注中,提到《魏略》描述刘禅曾经被卖到汉中的故事。裴松之在比对刘禅年纪与相关事件后,得出一个结论:
“此则《魏略》之妄说。”
也就是说,同时代的史书作者,可能因为资料的缺乏,或是其他原因(例如政治),在有意或无意中误植了蜀汉的历史。
因此,在诡谲多变的魏晋天下,如果陈寿只写一本蜀汉史,兴许充其量仅会被当作“参考资料”。那么,类似“刘禅的讹传之事”,很有可能流传至后世,演变为积非成是。
基于以上两点原因,陈寿认为自己必须同时掌握魏史与吴史的编撰,汇整而成《三国志》,并让《三国志》成为史家之言。
当然,如果这本书能被当时的执政者接纳,那就更好了!因为,只有这样,陈寿才有机会让他想撰述的内容垂于后世。
《三国志》
陈寿写《三国志》,有多难?
当时,另有一本由王沉、荀顗、阮籍共撰的《魏书》。然而,依据《晋书》的记载,这本《魏书》:
“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
其实,在晋篡魏的史事上,王沉可谓是“助纣为虐”的罪魁祸首。
当年,魏高贵乡公把攻打司马昭的计划告诉王沉,王沉却走漏风声,让司马氏先发制人;后来,高贵乡公被杀,王沉竟然被封为安平侯!
可见,王沉因司马氏而鸡犬升天。正因如此,他的《魏书》有所隐晦,是可以预料的。
事实上,在西晋初年,参与篡位的共犯大多仍位居要津,而陈寿在当时虽无法做谔谔诤臣,但也不屑为默默谀臣!
陈寿仍以“实录”精神完成了《三国志》。可以想见,当年他在书写时必须临深履薄,除了要让自己欲呈现的历史不违史实原貌,还要能令当朝君臣接纳,不然轻则被贬,重则书毁人亡。
房玄龄剧照
而陈寿恪守良史职责的精神,确实博得了美誉,诚如房玄龄所言:
“丘明即没,班马叠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已降,分明竞爽,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乎!”
由房玄龄称扬陈寿“分明竞爽”、“继明先典”,可见与陈寿同时代修史书的人,缺乏史臣该有的撰史态度,而不足以“作程遐世”。
陈寿在实质上担任史臣(著作郎)的时间不长,大约只有四年时间,但他能追踵司马迁、班固等史家的精神,完成鸿篇巨著,实属不易!实乃典范!
当局会接纳《三国志》吗?
如何让当朝的人接受《三国志》中的鸿笔与直词?以事后论,陈寿是成功的。
陈寿去世的那一年,是公元297年。当时,西晋正值“八王之乱”,社会正处在皇帝软弱、宫廷内乱、诸王厮杀的局面中。
而在陈寿去世之前,东吴就灭亡了。东吴倾覆后,天下归于一统,但是西晋是否为天命所归?西汉以来所建立的儒家礼法,是否仍屹立?社会上应该还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毕竟,号称“汉代继承者”的蜀汉,在司马炎篡魏的前两年才被曹魏所灭,而且退位的魏元帝曹奂那时也还存活。
总而言之,在混乱纷呈的时局,西晋的新帝国意识和形态,犹待建立。
司马炎剧照
因此,《三国志》要写得让司马家觉得有益风化,且让被篡位的曹家觉得合于情理,其书写、表现方式,就必须要讲究!
在陈寿去世后,当局派人去他家抄写了《三国志》。《晋书·陈寿传》里面记载:
元康七年,病卒,时年六十五……范頵等上表曰:“……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
这段记叙中有两个重点。
其一,《三国志》其实是私修的史书,在陈寿去世后才被官方采录。
其二,《三国志》里面文采虽然比不上司马相如,但是内容却让当局觉得有益风化。
对照《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的遗书,其实是鼓励汉武帝去封禅,因为封禅是帝王承受天命的象征,对于建立君权的神圣性与政权的正当性,有直接的帮助。
司马相如剧照
范頵等人用司马相如的遗书对比《三国志》,可见在他们心中,《三国志》对于当局政权的稳定,应当有一定的助益。因此,他们建议当局采录。
而范頵等人给《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这样的推荐语,在整个二十四史中,也是不多见的——“有益风化”这个词只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出现在《晋书·陈寿传》,第二次出现在《隋书·帝纪·炀帝下》,第三次出现在《北史·隋本纪》。
而且,第二次和第三次的记载都是同一份资料,是隋炀帝的一份征才诏书。其大意是说,如果让有德行的人当官,就可以让百姓仿效,还可以刺激贪腐、改善社会风气。
然而,范頵等人的推荐语,其中的“有益风化”如果不是客套话,那就是他们盼望通过《三国志》来美化当时的社会风气。
玲珑说
史书撰写者最重要的品质,就是站在史家立场,客观地发出正直之鸣。若如此,各种挑战必会接踵而来。
虽然“隐微”的笔法,为陈寿提供了“避免迫害”前提条件,但他客观陈述史情,难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因为《三国志·魏志》写得不合荀勖的想法,所以被贬,最后死在洛阳。
不难想象,陈寿在编纂《三国志》时,笔尖一定蘸满“战战兢兢的态度”和“步步为营的心思”!而这些,都值得后人抽丝剥茧,细究当中真相,并揣度那个年代所有可能的历史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