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读书图,引自《中国古代传世画作中的读书图初探》
朋友上门借书,我让他到书橱随便挑,结果他跟前几位朋友一样,连续翻五六本后摇了摇头:“没找到一本适合我看的书,这次就算了。”末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买的全是文言文,是不是怕别人借啊?
“这个真没有!我巴不得有人跟我一起分享,吹牛时也好有一个帮腔的。”告诉了小刑确无这种“小人之心”后,我便反思自己纸质书阅读的偏好。或许这和小时候养成的阅读习惯有关,既有无书可读的窘境,也掺杂着对古书的特殊情感,这似乎又是电子书、现代畅销书等所无法替代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山村的童年生活虽愉快,但精神食粮很匮乏。识字不多时,偶尔看上一本连环画,便兴奋不已,能绘声绘色地讲十多天。上学了,除了课本和父亲替集体保管的党报党刊,几乎没有其他课外读物。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差,父母也没钱给我们买闲书。好在村里有两位喜欢看古人书的老先生,他们常常在夏夜纳凉时免费“说三国”“聊水浒”“话西游”“评红楼”,故事听多了,就越发想看原著。11岁那年暑假,帮村里老会计曹大爷割稻,见桌上躺着一本线装版的《封神演义》,索性翻了翻,虽是没翻译的文言文,我却看得津津有味。曹大爷见状,便让我带回家看。那一次,结合听过的“封神”故事,囫囵吞枣地读了第一本文言文神话小说后,便对古书兴趣大增。后来又陆续从曹大爷、项大伯家借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及《隋唐演义》《五代史演义》《宋宫十八朝演义》等,幼小的心灵便落下古人遣词用字非常精炼的深刻印象。后来才知,这一方面是书写的局限,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古代作者的推敲功夫,最终自然天成,妙趣横生。
读初中时,看文白对照的《三国志》,失望和扫兴弥漫了我的小心脏。平心而论,就《三国志》而言,适当做些注解,引导阅读,称得上锦上添花,但读翻译的白话文,就别扭万分。正如史学家所言,文言文再怎么翻译,都像是古董的仿制品,缺少了原来的意蕴和精致。
走上社会,闲暇之时,我读书买书,刚开始也赶时髦,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买了几本流行的畅销书,然而新书未读,便被各种“腰封”吓倒。无论自序还是他序,吹得没边。想起备受鲁迅先生推崇的唐代著名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作者段成式堪称“中国志异体文学之父”,可他仅用150多字为这本“千百年来,向为世人所重”经典名著作了序言,且非常自谦“学落词曼,未尝覃思,无崔骃真龙之叹,有孔璋画虎之讥”。同样,记述北宋后期京都汴京地理风物的重要历史文献《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也只用了600字替书作序,并称“倘遇乡党宿德,补缀周备,不胜幸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而,观者幸详焉”。
段成式、孟元老等矜持和谦虚作序的吸引力,对我而言,远大于现代一些着急一夜暴红、著作等身的“美文”和畅销书作者的自吹自擂式序言抑或请人吹捧的“书评”。于是,我老老实实地从书店和网上陆陆续续购买没翻译的古书,二十五史、先秦诸子散文、唐诗宋词、汉至清代笔记小说等千余册。于是,一些书虫朋友便讥讽我读书“厚古薄今”。其实我哪有资格厚之薄之,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古诗词经典本来就厚,何需别人再去涂脂抹粉人为增厚?
我读书喜欢“厚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古人文章多言简意赅、自然天成,读起来不能贪多,每个字都需要认真咀嚼、推敲。曹丕的《典论·论文》不过数百字,里面却有很多后世传播久远的说法:“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论述及文体、文气的辨析和对文章价值的肯定,都称得上是开风气之先。哪怕是躺在床上翻翻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昆仑奴》《聂隐娘》,尽管只有1000多字,如果像看白话文一样,是无法体会到故事构思的精巧、情节的生动及主人翁的侠义心肠的,尤其是语言的极简主义的魅力。
其实,无论是从清代李渔《闲情偶寄》往上看明代的张岱、宋代的苏东坡、唐代李白和杜甫、汉代司马迁直至《道德经》等,还是从《诗经》《论语》往下翻《淮南子》《唐传奇》《容斋随笔》《帝京景物略》《浮生六记》等,就知道古人作文遣词造句用字虽很吝啬,内容及意义却深厚无比了。可以说,经过岁月的沙里淘金,传存下来的古书都是值得深读的经典,都留存下了作者精神生活的气韵与菁华。
如今的出版业迅猛发达,一年出的书恐怕比古人一千年所写的书还要厚,真可谓茫茫书海;同时,手机和电脑上的海量信息、奇闻怪事,搞笑娱乐的段子、明星八卦都铺天盖地,身在其中的我却不知所措。于是,只好“厚古薄今”起来,渐渐地发现,在古代经典里能得到如亲情一般的抚慰和回馈。
“厚古”并非“复古”,这只是在纷繁喧嚣的世界里,寻回一瓣安静心,触摸古代文化依然鲜活跳动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