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到现在来看,在上海公寓里做着天才梦的张爱玲,和北上广出租屋里独自打拼的女性,大概是能惺惺相惜的。
22岁,多数人刚毕业的年纪,也是张爱玲辍学写作,追求经济独立的年纪。现代女性初入世界的要强,当初的张爱玲半分不少。
而她的成就又太瞩目。即使屡屡受挫,23岁就写出了轰动一时的《倾城之恋》,24岁出版《传奇》,闪烁至今。
她的一生,便是在尘埃里奋力开出的花。
年少:地狱级难度的求学
按照近些年来流行的“原生家庭”的说法,张爱玲的生活背景是少有的复杂。
一方面是煊赫家世和家学传承,另一方面却是不太和谐的父母关系。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张爱玲,一直把世界强行分为两半:属于父亲这边的是小报,老先生,章回小说。
与此对应,另一边则是钢琴,画画,红蓝房子。
姑姑张茂渊新派,开放。出国回来之后,也是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
母亲黄逸梵在那个年代大胆离婚,踏着三寸金莲,去了阿尔卑斯山滑雪。
在圣玛利亚女校行将毕业的张爱玲,也准备前往英国留学,像母亲和姑姑一样,去寻她自己的光明。
那时候最红的海上名人,是写出畅销英美的《吾国与吾民》的林语堂。
16岁的张爱玲发愿:“我要比林语堂还要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俐落的生活。”
她要做自由的女性,也要不设限的人生。
但结果是她被父亲毒打,关了禁闭,病了半年。
这样的经历后来被她写进《半生缘》,写进《小团圆》,兜兜转转几十年,从上海到香港到洛杉矶,反复在作品里,描摹她的自画像。
不愿坐以待毙,张爱玲逃去了母亲和姑姑的公寓。
但随即发现,母亲视她为生活的累赘:嫌弃她的穿着发型,抱怨自己花钱花时间花精力。
牺牲许多之后,还要掂量一句,这样的牺牲值不值得。
缺钱成了次要的事情,至亲之人的排斥,成了心病。
以远东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伦敦大学后,天不遂人愿,因为战乱只得去了香港。
港大三年,被东南亚橡胶大王的阔绰子女环绕,张爱玲“真的发奋用功了”。
不参加舞会,不参加同学聚会,放弃了从7岁开始的写小说的爱好,没有自来水笔就拿着蘸水笔和墨水瓶,揣摩教授的心思和试题规律,一人拿下了何福和尼玛齐两个奖学金,解决了自己的学费和膳宿费。
与此同时苦修英文,写家信、做笔记、参加征文都坚持用英文来磨砺自己,寄希望于早日脱离香港这个暂居地。
沪漂:没文凭也要拼事业
如果不是大考当天突逢太平洋战争爆发,张爱玲在港大的勤奋或许会换来一张牛津大学的通知书。
按照她在自传性小说《易经》里面的描写:“当炸弹爆炸后,她还回房间里背历史,因为想着战争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
但是,港大的档案被烧,人生中第二次求学之路中断。
所有的念想都随着这座城倾覆了。
22岁的张爱玲只得回到上海,完成最后半年的学业,拿到文凭。
偏偏母亲在国外音信不明,偏偏姑姑被洋行裁了员。
最终还是屈辱地求了父亲,解决了学费。
然而沪上米贵,久居不易,生活费没有着落,连搭电车去上课的钱都要计较。
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这样的窘迫,后来一再重现于她笔下的女性身上。
没有经济地位,就会是卖身嫁入深宅的曹七巧,是挣扎着堕落的葛薇龙,是深爱仍然求不得的顾曼桢…
吃了太多没钱的苦,两个月后张爱玲就辍了学,决定做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
香港围城的十八天里让她意识到,“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
换句话说,乱世里命薄如纸,一纸文凭又有多大用处呢?
她开始给英文月刊《二十世纪》卖文。
第一篇题为 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
接着是Peking Opera Through Foreign Eyes(《洋人看京戏及其他》)、Demonsand Fairies(《中国人的宗教》)。
表面上看,她走的是年少时嫉妒的林语堂的路线:向西方人介绍中国的文化和生活。
自己多年来苦练的英文,也终于有了应用之地。
实际上,林语堂写他眼中的中国艺术:庭园、饮食、书法、绘画、家族、社会流变,群众性情…是无一不可透彻赏玩,细细欣赏的。
张爱玲却偏要拆穿,要中国的年轻人知道他们所爱的中国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
她不要走林语堂的路,因为那并非自己眼里的真实。
正如多年后在美国投稿屡屡受挫,她也仍然不愿满足外国人的期待,写他们眼中的东方情调。
但林语堂那样的风头,还是要出的。
张爱玲逐渐意识到,《二十世纪》终究是写给租界里的人看的,远远不足以在上海滩打出名气。她开始希望上海人喜欢她的书。
四处投稿自荐的张爱玲,给了《紫罗兰》月刊的主编周瘦鹃两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
香烧完了,张爱玲的事业,才真正闪烁起来。
传奇:出名要趁早
张爱玲当然不是池中物。
杂志要连载故事,撑版面,撑期数,《第一炉香》在《紫罗兰》分了三次连载。
张爱玲等着文章快些面世,打响知名度后好出书,要求一期登完《第二炉香》,但最终还是被分了两期。
她实在等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
今天有稿费可拿,明天谁又说的定呢?
她把《心经》、《琉璃瓦》投给了《万象》,《倾城之恋》、《金锁记》给了《杂志》,《封锁》、《公寓生活记趣》给了《天地》。
其他诸如《古今》、《苦竹》、《太平》等,都有张爱玲的足迹。
海上风云骤变,流水的杂志,配的始终是铁打的张爱玲。
23岁的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风头时刻。上海滩的顶级流量,报纸说的华氏100度热情女作家。
然而和社会的接触,让她时刻警醒。物价上涨之快,多数男人都不能赚到足够的钱养家。更不要说没有婚姻保障的独立女性了。
同是卖文为生,当时的女作家里,她只愿意和苏青相提并论。离了婚的苏青,办刊物,做编辑,都是认认真真,兴味十足,鲜少悲声的。
于是,热度未退之时,张爱玲就开始频频和书商谈生意。朋友劝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趁热打铁,结集出书。
放在今天来看,或许称不上多有生意头脑,但每一次的取舍,都够有魄力。每一次的决断,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所以有了第一本小说集《传奇》。
出版四天,即告售罄。数度加印仍然脱销。一个月后,《传奇》再版。
其中《倾城之恋》一篇更成为其代表作,影响之大,跨越时代,数十年之后还有“张迷”为其续作。
这篇小说也为张爱玲自己所偏爱,还亲手将其改编成话剧。同年年底话剧在上海新光大戏院上演,连演80场,场场爆满,轰动海上。
按张爱玲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个“小姐落难,为兄嫂所欺凌”的故事。回到娘家的白流苏因为离婚而失意,却也因为步步为营,香港陷落之时终于成婚而得意。
而除了是“一个动听的而又近人情”的爱情故事,其中所表现的“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时代的“惘惘的威胁”,大概也是引起困守孤岛的人们切身共鸣的原因。
时人评价,“作品中的heroine皆是现代中国女性的某一面的典型”,“充沛着对人类无上的热爱之情”。
但张爱玲不愿讲男女之间的纯粹爱恋,更愿意去写围绕爱情的战争:策略、计算、战斗、博弈…
因为这些更加接近生活现实,也更加接近男女关系的真相。
张爱玲从不回避钱对女性的重要,她也只知道钱的好处。
《传奇》序言里曾写道:“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
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
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对物欲、名声、金钱,她都坦白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向往。
因她始终觉得:“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
身为独立女性,她当然明白女性生存的艰难。正如她写白流苏在旧家庭和范柳原之间进退不得。
但她仍要发声,鼓励女性跳出男女对立的想法,去寻找自己的立足点:“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
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
而她的立足点便是写作。因为她知道,“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有美貌,有智慧,有决断,见过世面。在混乱的时代里,不得不拿自己的青春和婚姻去赌后半生的安稳。
而写就《倾城之恋》的张爱玲,早已洞悉女性多少个世纪以来的生存难题。
没人给她岁月静好,她便凭着自己的事业,去找自己毕生的安全和依靠。
求学是,恋爱是,工作也是。
能够主宰她人生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