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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后悔像朵云

2020-09-24新闻8

从前的后悔像朵云

插图/萌萌

陶庭羽从没见过这么迟钝的女孩。

迟豆豆,人如其名,交谈时反应总慢半拍,弦外之音更是从来听不懂,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很听话。

他打完篮球回来,随口吩咐:“迟豆豆,给我倒杯水。”

正在写作业的女孩便放下笔,去饮水机旁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杯温度刚刚好的水。

他一觉睡醒,打着哈欠问:“迟豆豆,帮我抄的笔记抄好了吗?”

话音未落,女孩便像早有预知一样掏出一本笔记本,翻到他要看的那页递过来。

陶庭羽时常觉得,迟豆豆就像一台精密运算的电脑,只要向其中输入足够准确的指令,她便可以完美运行,简直是个人型AI。

究竟输入怎样的指令,她才会报错呢?陶庭羽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

秋季运动会开始报名了,陶庭羽抱着恶作剧的心理,给迟豆豆报了女子五千米长跑比赛。

迟豆豆默不作声。

陶庭羽心里没底,敲了敲她的桌子:“你能跑吗?”

迟豆豆转过头来,目光倔强得像要举起大象的蚂蚁。

众所周知,蚂蚁是举不起大象的。跑第五圈时,迟豆豆倒在了跑道上。看来就算是电脑,也有宕机的时候。

陶庭羽把她背到了医务室。往瘦小的手背上扎针打点滴的时候,女孩瑟缩了一下,没有躲开。

“不能跑就别逞强啊!又没人逼你。”陶庭羽怀着愧疚的心情责备道。

“是你让我跑的。”迟豆豆抬起头陈述事实。

“我让你跑你就跑?迟豆豆,你的字典里难道没有‘不’这个字?”

迟豆豆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

陶庭羽无奈地换了另一种说法:“就算是我的要求,你也可以拒绝。”

迟豆豆现学现卖,唇间蹦出一个“不”字,气得陶庭羽从凳子上跳起来。

“不,”她说,“如果我拒绝,班里没人报五千米项目,你会很难办。”

陶庭羽哑火了。他是体育委员,项目缺人确实令他头疼。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迟豆豆发生意外。

清风温柔地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半晌,陶庭羽气馁地坐下来,给她掖了掖被角,色厉内荏道:“太平洋警察——管得倒宽。”

迟豆豆并非对所有的东西都迟钝,她只是不擅长处理文字信息。

陶庭羽头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上体育课时。原地解散后,他溜到器械仓库中补觉,仰卧起坐地垫就是最好的床铺。

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他睡得很惬意,梦中的剧情发展到精彩之处,被背课文的声音打断。

“青青子衿,悠悠,呃,我心,但为,但为……”

听着真着急。陶庭羽从跳马后探出头,看见留着齐刘海的女孩冥思苦想地背着课文。她卡壳实在太严重,总要翻书提示自己,即便如此,还是背得磕磕绊绊。

一刻钟过去,《短歌行》中短短的两句诗,她竟然还没背下来,陶庭羽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思就是‘穿青色衣服的人啊,我心里惦记着你’。”

他揪着自己绿色T恤的衣领,认真地给她解释。

女孩被他忽然的开口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寻找声源,终于看到跳马后面的陶庭羽。

两个人一个躺一个跪,一个在跳马前头,一个在跳马后面,四目蓦然相对。阳光里漂浮着无数的灰尘,时间仿佛静止,她眼中的恐惧逐渐退却,盯着他的衣领,第一次没有借助课本,完整地背下了这一段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她从没背得如此顺畅过,而这也成为了之后语文小测中她唯一的得分点。

陶庭羽不可置信地拿起她的卷子,对着太阳认真端详着上面那个鲜红的“2”分,然后很是服气地朝她竖了大拇指。

“选择题为什么都是空着的?”

“我不会。”迟豆豆很诚实。

“不会也不能空着,我告诉你,不会的都选C。”

迟豆豆疑惑地问:“为什么是C?”

“正确答案是C的概率比较大。”陶庭羽答。

迟豆豆目光放空一瞬,像极了电脑屏幕上显示“程序未响应”,然后返回了结果,说:“四个选项的正确概率是相同的。”

陶庭羽哪能不知道概率相同?他只是习惯性蒙C而已,但是他已经不想和迟豆豆解释下去了,便说一不二道:“我说C就是C。迟豆豆,你这个语文成绩是怎么通过中考,考到三中的?”

“我是特招的。”迟豆豆老老实实地答。

陶庭羽打量一眼她瘦小的身板,没有底气地猜:“体育特招?”

迟豆豆摇了摇头,说:“数学特招。”

陶庭羽专门花了二十分钟观赏数学特招生迟豆豆究竟“特”在何处。

只见迟豆豆随便打开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提笔便填,速度快得像背过答案似的,整整二十分钟里,陶庭羽的嘴巴就没有合拢过。

迟豆豆做完了,诚恳地望着他。陶庭羽翻到答案部分对照,竟然一个都没错,全对。

他震惊地抽走自己好心送给她的本子,喃喃地说:“演算纸用不到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事实上,高中数学对于迟豆豆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她已经在尝试学习更深层次的内容,即陶庭羽称之为“鬼画符”的东西,因为他连那些数学符号都认不全。

“但是你这样也太瘸了。”陶庭羽皱眉道。

迟豆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不是,我是说你偏科太严重。”陶庭羽解释,“作为热心助人的同班同学,我来帮你补习语文吧。”

迟豆豆没有拒绝。

每天放学之后,陶庭羽带着她坐在操场上,像古代的教书先生那样,摇头晃脑地一句句背诗词。半个月过去,迟豆豆取得了肉眼可见的进步,陶庭羽却觉得自己沧桑了不少。

“我起码老了十岁,迟豆豆,你太让人操心了。”陶庭羽感叹。

迟豆豆郑重地道歉:“陶陶,对不起。”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草坪上,两只手放在膝头,低眉顺眼的模样就像个瓷娃娃。陶庭羽拔了一根草插进她头顶的发丝里,笑道:“不是说你笨,聪明的人才长草呢,你看,你长草了。”

迟豆豆不敢动,她怕草掉下来,便努力转动眼球朝上看,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波光粼粼若清澈见底的小溪。

陶庭羽的心里忽地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像初春乍暖,河川中碎冰撞击而下的声音。

“迟豆豆,如果下次语文考试你能及格,我就带你出去玩。”他说。

“去哪里?”

“听你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迟豆豆在大脑词库中检索了片刻,决意满满地说:“我要去漂流。”

陶庭羽大跌眼镜。他以为她想玩的会是女孩子喜欢的旋转木马之类,没想到是如此刺激的户外运动。不过既然答应了,他就不会食言。

可以看得出,迟豆豆真的非常想去漂流。她把诗词中的每个汉字标记成了数字,这样背诗就变成了背数字串,对她而言简单很多。陶庭羽不懂十个数字怎么能对应那许多汉字,迟豆豆便给他讲了一遍数字的2进制。

“0和1是基本运算符,逢二进一,借一当二,比如2进制下的1101对应的是十进制下的13,13对应的汉字是‘庭‘。”迟豆豆解释道。

陶庭羽更蒙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说的大概就是迟豆豆这样的情况吧。

总之,迟豆豆靠这个办法和陶庭羽教的“不会就选C”的策略,居然成功擦边飞过了及格线。

“还真有你的。”陶庭羽正了正她的头盔。

山间林木葱茏,溪流因着落差的关系,从上游奔腾而下,化作白练长龙。迟豆豆握紧了桨,一本正经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跃跃欲试。

两个人坐在皮划艇上,迟豆豆执意要坐在前面直面风浪,陶庭羽只得依她。一声开始,水流载着他们缓缓滑下,速度越来越快,不消一段路,便像飞起来一般。

意料之外的颠簸,忽然出现的转弯,偶尔碰到的卡顿,都让人的心脏随着前行的节奏起伏跳动。迟豆豆兴奋地高喊着,浪花飞溅而起,折射着阳光,发出亮晶晶的光芒,她回过头来,略显稚气的脸庞欢笑着,如钻石般熠熠生辉。

陶庭羽望着她的笑颜,心中一热,这样洋溢着活力气息的迟豆豆他从未见过,她终于不只是像台电脑了。

上岸后的迟豆豆不住地喘着粗气,陶庭羽问:“迟豆豆,开心吗?”

迟豆豆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那再来一遍!”陶庭羽拉起她的手腕上车回到山上。

玩耍了一整天,迟豆豆尽兴得嗓子都喊哑了,含了好几日的喉糖才能正常说话。

能说话后她问陶庭羽的第一个问题是:“陶陶,下次语文及格还能出去玩吗?”

陶庭羽啼笑皆非。

他想了想,故意吊胃口道:“这个再讨论,看你的表现咯。”

迟豆豆蹙起眉头,这个题干出得太过模糊,她不知道该怎么解。正冥思苦想着,班里一个男同学忽然叫她:“迟豆豆,帮我捡一下这片活动区域的垃圾。”

迟豆豆怔了怔,“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那男生还想叮嘱她捡干净一些,话说到一半便消了声——陶庭羽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胸膛都快顶到那人身上了。他是体委,身材高大壮实,气势上就稳稳压了一头。

“今天的值日生是你,自己的工作自己做。”陶庭羽警告道。

男生讥笑道:“凭什么啊?陶庭羽,你可别忘了,平时指使迟豆豆倒水、擦桌、抄笔记的人可是你自己,我不过让她帮我这一次而已。”

剑拔弩张之际,迟豆豆跑过来拉住陶庭羽的衣角,仰头说:“算了,陶陶,我没关系的。”

陶庭羽并不善罢甘休,他把迟豆豆拎到身前,按住她那两片瘦弱的肩膀,宣告主权一般认真说:“就凭只有我才能欺负迟豆豆,没有你的份。”

迟豆豆一脸疑问:“陶陶,你什么时候欺负我了?”

陶庭羽捏了捏她,咬着牙说道:“迟豆豆,这吵架呢,你不要打岔。”

“哦。”迟豆豆非常听话,闭上嘴巴抬头挺胸,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像一只守护领地的帝企鹅。

陶庭羽却没法继续霸气下去,他尝试抿了抿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他手下的迟豆豆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圈,陶庭羽笑得说不出话来。他摆了摆手,半推着将她带离现场,留下那男生愣在原地。

“陶陶,垃圾还没捡呢。”迟豆豆说。

陶庭羽敲了她一个爆栗,道:“管他呢,长了手脚叫他自己干去。”

“哦。”迟豆豆应了一声,又道,“陶陶,你真好。”

陶庭羽得意地问:“哦?我怎么好?”

他教她语文,带她出去玩,还替她出头,这种种的好,迟豆豆都知晓——他对自己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但这个问题难倒了迟豆豆,她的词汇量过于贫乏,从数据库中调用失败之后,她原地呆立一会儿,答道:“你就像万能公式那样好。”

……什么?陶庭羽等着听花式夸奖,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个说法。

“万能置换的代换公式,可以把所有三角函数都化成只有tan(α/2)的多项式,在计算中是一个美妙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公式。”迟豆豆说。

陶庭羽听得云里雾里,只听到“重要”二字,心里便舒坦了不少。

即便如此,他仍谆谆教导道:“迟豆豆,夸人不是这样的。来,我教你几个词,比如说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气宇不凡……形容我都很贴切的。”

他像模像样地教她,暗地里笑着,偷偷把“厚颜无耻”私藏了起来。

冬天到来不久,期末考试紧随而至。

语文照例是第一科目,陶庭羽担忧迟豆豆的心态,她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事后看到她的成绩,陶庭羽寻思了一下,她可能不是镇定,而是根本搞不懂情况。

“迟豆豆,上次还及格了,这次怎么才考了35分?”

迟豆豆已经看过卷子了,闻言正襟危坐地认真分析道:“陶陶,这次选择题中正确答案是C的题目比较少。”

陶庭羽忍不住扶住额头。

合着她的成绩波动是按照题目答案中C的占比来的,答案是C的题目多,得分就高,否则相反?

这还真不能怪她。能靠死记硬背得到的分数她都得到了,剩下的阅读理解题,以她的语文水平,得分寥寥也就不足为怪了。

期末考试结束了,寒假却还未开始,学校依旧有为期两周的补课。日光清冷,陶庭羽手臂搭在走廊栏杆上,望着天井里的一棵光秃秃的树。

“迟豆豆这次没及格,洛嘉,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他说。

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洛嘉温柔地答道:“没关系,陶庭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陶庭羽灰心丧气,洛嘉离开后,他一个人在那儿伫立了许久。寒风彻骨,他一转身竟撞上迟豆豆困惑的双眸。

“陶陶,你是为了洛嘉,才愿意教我语文的吗?”迟豆豆歪头问。

陶庭羽被她问得一窒,无法反驳。她猜得对,语文老师让课代表洛嘉帮助同学们提高语文成绩,陶庭羽为了给洛嘉帮忙,自告奋勇接下迟豆豆这个烫手山芋。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他艰难地答道。

冬日里天地总是灰白的颜色,单调得乏味,冷风呼呼地吹过,迟豆豆低头将下颌埋进白色围巾里,两只脚尖对在一起,轻轻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她又道歉道:“对不起,陶陶,是我不争气。”

她的鼻尖通红,眼睛也红红的,细小的白牙压在唇上,乖巧得令人心疼。

从这之后,陶庭羽明显感觉到迟豆豆在躲着自己。

她像一只兔子,他一靠近她周围三米之内,她就会慌忙逃跑,陶庭羽要继续教她语文也被她拒绝了。

“陶陶,你说过我可以说‘不’的。”迟豆豆低声辩解。

陶庭羽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揉揉眉心,问她为什么拒绝。

迟豆豆被逼迫得都快要掉眼泪了,她摇头说:“我学不会的,学不会的。”

“你不学怎么知道学不会?”

迟豆豆退无可退,语气中带着恳求,泫然欲泣地说:“陶陶,我不想我的努力被你拿去讨好别人,真的。”

这句话仿若一道雷霆落在陶庭羽脚下,他心神一震,抓住她的手腕,迅速地解释:“迟豆豆,我承认一开始是为了洛嘉,但是后来我是真心想对你好。”

洛嘉人生得漂亮,性格又好,在班级里很受欢迎,帮忙跑腿也好,搬作业也好,男生们总是愿意为了她多做一些事情,这是上天赐予人们的,对于美貌的善意。

但和迟豆豆接触之后,陶庭羽便再也没有考虑过洛嘉。

她是迟钝,笨拙,反应慢,但是并不妨碍他对她生出炽热的情感。他喜欢看她背诗时呆呆的模样,也喜欢看她做数学题时神佛无阻的眼神,更喜欢看她无忧无虑笑着时弯月般的双眸。

看着她时,就像在看整个颤巍巍的春天,凛冬虽未远去,未来却足够可期。

可彼时的陶庭羽还不懂,苦涩的花结不出甜美的果,有些事情其实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迟豆豆三天没有来上学。

她的座位空荡荡的,连一张纸都没有留下,就像她从不曾存在过。画板报的同学理所当然地把她的椅子搬去垫脚,被陶庭羽要了回来。

“迟豆豆回来还要坐呢,你们要踩就踩我的椅子。”他这样说。

他的行为引起些微的不满,有同学议论说:“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听说是要办休学了呢。”

陶庭羽沉默地将迟豆豆的椅子擦拭干净,轻轻放回原位,他无话反驳。迟豆豆平时为人木讷,交不到朋友,她在这学校里大概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却私心想要她的痕迹留得再久一些。

擦好椅子,他又顺手去擦她的课桌,看到她在桌角上写了一串数字,11011110。陶庭羽记得她说过,1101对应的是十进制下的13,13对应的汉字是“庭”,那1110呢?

他找出她曾默写给他的古诗,然后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一首中找到了答案。那是“羽扇纶巾”的“羽”。

庭羽。

她从不这样亲昵地叫他,却把它们写在每天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在唇齿间辗转过千百遍。

陶庭羽忽然便喘不过来气。他跑出教室,俯身在栏杆上大口呼吸,温热的气息遇到冬日的空气,生出云朵般的白雾,而后云化作雨,有水滴从三楼悄然落下。

如果不是违纪被带到主任办公室的话,陶庭羽本不会撞见迟豆豆。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功率不大的电煮锅,他低头站着,一副死扛到底的模样。

这个电煮锅其实是另外一个同学的,冬日寒冷,他们在宿舍里煮火锅加餐,被宿管阿姨抓住。陶庭羽是舍长,禁不住哀求,又正是义字当头的年纪,便主动认了下来。

就在训导主任连唬带吓地训斥他时,迟豆豆敲门进来。她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和陶庭羽的目光一对上,便无措地将身体贴在了墙上。

“迟豆豆是吧?来,休学的手续给我。”

迟豆豆犹豫着递过纸袋,忽然又一下收了回来。刚才主任说要给陶庭羽记过,她都听见了。陶庭羽知道事情不会这么严重,迟豆豆却好骗得紧,立刻就慌了神。

“主任,你能不能不处分他?”迟豆豆求情道,“我……我愿意去参加数学竞赛,我保证得奖给学校争光。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你别追究他了好吗?”

陶庭羽皱起眉头,主任却大喜过望。一个是不知道能不能落实的处分,一个是实打实的荣誉奖项,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迟豆豆!”正是上课时分,校园里很安静,陶庭羽追出来,蓦然喊住她。

迟豆豆回过身来,多日不见,她消瘦许多,唇上血色淡薄,怯怯地站在原地,昔日的光彩烟消云散,陶庭羽觉得这样的她脆弱得像个纸人。

“对不起。”陶庭羽无力地说。

迟豆豆仓促摇头,似乎陶庭羽的道歉是她的罪过一般,她急急地说道:“我没有——陶陶,我没有怪你,一点儿也没有。”

说完,她懊恼地咬了咬舌尖,自己太过笨嘴拙舌,心中想的终究不能表达出万分之一。

陶庭羽心中没有被原谅的喜悦,伤害过就是伤害过,伤口好了还是会留疤。凛风吹不动铅云,天空显得很低沉。他抬头看了看,有冰凉的东西落入眼里,他怅惘地红了眼眶。

这段日子里,自己于她而言,定然是伤心的存在,可今天他遇到了麻烦,她还是选择了帮助他。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以迟钝笨拙为表象,掀开那层遮盖,底下却是天下无双的珍宝,身似初雪,心若琉璃,光华流转。

真是合该我自惭形秽啊,陶庭羽想。

不论如何,迟豆豆暂时留了下来。

对于她的回归,班级里议论纷纷,迟豆豆充耳不闻,她好像有自己的世界。每天上午的阳光都会落在她的座位上,她沐浴在温暖的日光里,托着下颌整日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庭羽都快要把她的侧影铭刻在脑海里了,连发丝亦是如此。他也很少和她讲话了,因为他发现,即便她说了不怪他,面对他时眼底总有一份瑟瑟无助,他渐渐地便不再打扰她。

他知道他们之间缺失的是什么——她给予的那份宝贵的信任,是他亲手毁去的。

时间的脚步无声,春天的时候,一只黑羽白肚的燕子落在窗台上,迟豆豆看了它许久才久违地弯了弯嘴角。

陶庭羽看见她笑了,自己却鼻头一酸——那不过是一只燕子,却轻易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迟豆豆参加的比赛是在一个周末举行,陶庭羽打听到时间和地点,偷偷去看了她。

市一中的一栋楼被征用做比赛场地,陶庭羽在校门对面的奶茶店选了靠窗的位子。迟豆豆是自己来的,她下了公交车,左右张望一阵才慢吞吞地走进校门。

三个小时之后,考试结束,陆续有学生出来,迟豆豆也在其中。有熟人叫住她,她踟蹰了一阵,就跟着他们拐到了楼后面。

陶庭羽看了一眼腕表,已经一刻钟了,她却还没有出来。他结了账过去,借口东西落在考场,顺利进了学校。

“迟豆豆,说好的,你永远不参加本省范围内的数学比赛,今天你违背约定,该怎么做不用我们说吧?”

陶庭羽皱了皱眉,听见迟豆豆小声说:“我会搬走的,你们再也不会撞见我了。”

来参加比赛的几乎都是各个学校的精英,均打算以竞赛争得的名誉作为知名大学的敲门砖,他们可以参加,凭什么迟豆豆就不行?

陶庭羽冷哼一声现身了,他把迟豆豆护在身后,扬声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学生,你们这样的要求好没道理。”

他话还没说完,迟豆豆就焦急地拉他的手。她甚至踮起脚尖,企图用手捂住他的双耳,可那几人的声音依旧像针一般钻入陶庭羽的耳中。

“你知道什么?她这样的怪物参赛,对我们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怪物?陶庭羽怔了怔,片刻工夫便热血冲顶,他正待上前理论,迟豆豆却呜咽一声跑开了,他只得扔下他们拔腿去追她。

迟豆豆过了马路,公交车恰好停在站点,她刚上车,车便开动了,陶庭羽没赶上,在人行道上奋力追了一段路,只看到车窗里迟豆豆流泪的一双眼睛。

公交车越开越远,汇入车流中消失不见。他垂手茫然地站在人行道上,街市喧嚣,他却失魂落魄。

这就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这之后许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迟豆豆,再也没见过那个一门心思为他着想的姑娘。

那后来,迟豆豆得奖的大红条幅在校门口挂了半个月,陶庭羽每日都要去摸摸她的名字。再后来,褪了色的条幅被收到仓库,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在陶庭羽的留意打听之下,他终于知晓迟豆豆被敌视的原因。她一直隐瞒着的,他一直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天生便患有学者孤独症。这种病症表现为某种天赋异于常人地高,例如数字、美术、音乐,迟豆豆的“能力孤岛”便是数学。这对其他正常人而言,是无法依靠努力来超越的高度,的确有失公平。

与之相对的,她在其他方面则存在明显的障碍。

陶庭羽翻着语文课本,文字一页页在眼前闪过,他不知道在迟豆豆眼里,这些是什么符号,他只知道,黄昏的操场草地上,她曾为了自己那么徒劳地努力过。

夕阳渐渐向下沉去,最后一线橙红消失,陶庭羽坐在如纱般的黑暗里,想起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如果还有下一次,他一定会问:迟豆豆,你愿意教我数学吗?

鹤望兰盛开时,洛杉矶的阳光正好,太平洋西海岸的风温柔地吹起迟豆豆的裙角,她用一本书压住,听见不远处有人讲蹩脚的中文。

那是一群孔子学院的学生。许是在做什么活动,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穿着古典的汉服,成群结伴地穿过草坪。

迟豆豆的目光追逐着他们,准确地说,她是在看那个穿着碧色澜衫的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低声念了一句。

冷不防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迟豆豆转头迎上一张笑脸,对方惊讶地问:“Amanda,你不是说你不会背诗吗?”

迟豆豆摇摇头,说:“我只会这一句。”

“那么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迟豆豆张了张嘴,记忆中少年清亮的声线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此刻重合,她轻声答道:“意思就是‘穿青色衣服的人啊,我心里惦记着你’。”

说完,她的心脏像被蓦然攥住,撕心裂肺地疼起来。

昔年城头之上吟歌的人早已湮没,悠悠千载时光之中,却有无数人与他心境相通,悲欢与共。迟豆豆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别。她没想到他会忽然出现,像从天而降的骑士,满足了她所有的憧憬,她既惊喜又感动。可那又怎样?她不是公主,美貌温柔的洛嘉才符合身份。

她后悔遇见他,因为她不过是个丑陋的“怪物”罢了,只配待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不值得他伸出手,也不值得被拯救。属于他的幸福美满的结局里,不应该有她的身影。

所以无论多么眷恋不舍,她还是离开了他。

自此一别两宽,不求各自安好,只求他岁月无忧。

人世广阔无垠,却连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容不下。陶庭羽于两年前在一场高速车祸中亡故,现场情状惨烈,车玻璃碎了一地,一同化成齑粉的,还有他怀中一直抱着的一个天气瓶。

远在大洋彼岸的迟豆豆得知这个消息时,陶庭羽已经安眠于地下,他的一本日记作为遗物辗转送到她手里。日记的封皮陈旧,里头的字迹工整,显然是主人生前的爱物,里头记载了他是如何一点点儿地亲手做好那个天气瓶的。

“我在天气瓶底座上刻了一个方程式,(x2+y2-1)3=x2y3,如果迟豆豆看见的话,一定明白其中含义吧。”

迟豆豆凝视着这个公式,久久没能回过神。她从未花这样久的时间,解如此简单的一道题目。建立坐标系,代入求值,标点连线,答案明明白白。轻飘飘的一张演算纸,迟豆豆的手却抖得拿不住它。

以原点为中心,两道对称弧线上下相接,连成一个完美的心形。

“天气晴朗时,是我在想你;多云时,是我在想你;下雨时,也是我在想你。”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想你呢?大概只有见到你的时候吧。”

“迟豆豆,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星光璀璨照耀,窗外传来有规律的海浪声,落地玻璃窗上映着的影子里,迟豆豆忽然仰起脖颈,用手臂压住双眼,泣不成声。

洛杉矶当地人说,鹤望兰是飞鸟所化,能带着现世的思恋飞上天堂。陶庭羽,如何才能叫你知晓?

自你走后,此生我再不能望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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