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丰九年,对应公历1859年2月3日至1860年1月22日,岁次己未,羊年。
虚岁49岁的曾国藩进入本命年。
去年十月初十日带来的血光和寒意并未散尽。
安徽三河古镇。凛冽月光下,湘军6000精锐的鲜血染红了丰乐、杭埠、小南三条河流。
湘军之杰、第一悍将李续宾阵亡。
曾国藩的弟弟——时年36岁的曾国华丢了头颅。
趁太平军内部火并,稍稍扭转战势的湘军,此役过后,“军气已寒”,湘军家乡——湖南湘乡,“处处招魂、家家怨别”。
就在这失败而悲伤的气氛中,曾国藩迎来新的一年。
正月初一,在江西建昌军营中,他写了一封家书。
01
家书
这封家书全文如下
澄侯、沅甫、季洪三弟左右:
十二月廿三日,接澄、沅初十、十一日信,除夕又接十六日信,敬悉叔父大人体气渐好,不至成中痰之症,如天之福,至幸至幸。
两弟函中所言各事,兹分条列复如左:
(一)先考妣改葬事决不可缓。余二年、七年在家主持葬事,办理草草,去冬今春又未能设法改葬,为人子者,第一大端,问心有疚,何以为人?何以为子?总求沅弟为主,速行改葬,澄弟、洪弟帮同料理,为我补过,至要至祷!洪夏争地果可用否?吾不得知,兹亲笔写二信与洪、罗二处,以冀或有所成。
(二)张凯章于十八日至景德镇附近地方,十九日允两路进。王、吴走西路,凯章走东路。王、吴挫败,义营亡百人,吉左营九人,副湘营三十七人,营务处十二人,在行仗则已为大伤,幸凯章全军未与其事,现尚扎崖角岭,去景德镇二十余里,势颇岌岌。兹札调朱南桂、朱惟堂飞速来军,望即专人送去。又,王人树一信亦速送去。筱岑信弟阅后封寄。
(三)季弟决计出外,不知果向何处?今日办事之人,惟胡润之、左季高可与共事。此外皆若明若昧,时信时疑,非季弟所能俯仰迁就也。沅弟宜再三开导,令季弟择人而事,不可草草。或沅、季同来吾营商定后,再赴他处亦可。
(四)沅弟所画屋样,余已批出,若作三代祠堂,则规模不妨闳大;若另起祠堂于雷家湾,而此仅作住屋,则不宜太宏丽。盖吾邑带勇诸公,置田起屋者甚少;歭衡家起屋,亦乡间结构耳。我家若太修造壮丽,则沅弟必为众人所指摘,且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望沅弟慎之慎之,再四思之。祠堂样子,余亦画一个付回,以备采择。
(五)科一喉痛,系先天火亏之症,宜服参茸姜附等药,庶可一劳永逸,切不可服凉药,千万记之,余不一一。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书,元旦。
这是一封典型的曾氏家书。
令人隐隐感到震撼的,是这封写于战事新败、胞弟惨亡不久之后的家书,语气却很镇定,且安排周全,分寸纹丝不乱。
澄侯、沅甫、季洪,分别是曾国潢、曾国荃、曾国葆。
像曾氏所有家书的例行开头,曾国藩在这封信中首先通报了家书往来收发情况,还特别表达了对叔父健康的挂念。
正文提到五件事。注意事件的排序:一是已故父母的改葬;二是近期战事;三是弟弟的事业;四是家族祠堂的修建;五是对晚辈小疾的关切。
这或许反映了曾国藩心中对世事的关注程度。
他将父母改葬事排在第一,语气激动,充满自责,客气而又认真的“总求”弟弟们速行办理。
第二件是战事。家信里说国事,是曾氏家书的一大特点。可能一方面是因为曾氏兄弟都在为公效力,家、国融合难分,另一方面或许是曾国藩借写信对弟弟们进行事业上的指点吧。
从信上也可看出,此时战事很被动,但他却临危不乱,在积极调度。
第三件是老弟弟曾国葆(季洪)想外出从军。作为大哥,曾国藩态度并不专断,他认为“今日办事之人”惟胡林翼、左宗棠可与共事,建议弟弟在两人中“择人而事,不可草草”(最终曾国葆跟随了胡林翼)。
第四件事,针对修建祠堂,他对弟弟画的图纸提出建议,并且自己还画了一幅图纸寄回去供选择,还谆谆告诫:“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
第五件事,他居然给晚辈看起病来,诊断为“先天火亏”,开出药方“宜服参茸姜附等药”,并再三嘱咐:“切不可服凉药,千万记之。”
数一下,曾国藩这一年共写了32封家书,平均十一天半一封。
这数量其实已经不少了,在他写信的书桌周围,可是无边无际的血腥战场。
02
战事
1858年,意外的三河惨败,令湘军此年开局战势煞是窘急。
这年四月,曾国藩的家乡湖南告危。
据曾国藩的门生黎庶昌等编撰的《曾国藩年谱》,“湖南永州解围(指太平军突破湘军围城军),贼(对太平军的蔑称)以全股围扑宝庆府城”、“湘军从军在外者,人怀家乡之虑”。
军心已分,处置稍偏差,就可能大失控。曾国藩如何应对?
“公(曾国藩)札饬各营官禁勇丁告假回籍。委员至衡州府城,坐探湖南贼势军情,三日一报,随时函告各营以慰之。”一面严明军令,禁止湖南兵士请假回家,一面派人到湖南前线观察战况,及时通报,抚慰人心,一威一恩,稳住危势。并在合适时机,派李续宜(李续宾的弟弟)部“由黄州回援湖南,击贼于宝庆城外,大破之。石达开窜入广西镜。湖南解严。”
打仗打的是纪律和人心,他将这两者完美调和。
曾国藩的军功,被评以“中兴”,至大至显。但纵观他一生征战,却并未见有什么奇谋、奇战,他一直“打呆仗”。
《曾国藩年谱》记道,这年十二月,“公与营官讲求坚垒浚濠之法,濠深丈有五尺,躬亲巡视量度,虽风雪不避也。”
“坚垒浚濠”,就是湘军著名的“扎硬寨”。
一支军队的风格大多是由主帅的性格所决定。
曾国藩患有牛皮癣,几乎一生都被这个病困扰。但,居然由此演绎为他是巨蟒转世。
他的门生黎庶昌竟然将这个奇说写进了年谱:“公生(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时竟希公(曾国藩曾祖父)在堂,寿几七十矣。是夜梦有巨蟒盘旋空中,旋绕于宅之左右,已而入室庭,蹲踞良久。公惊而寤,闻曾孙生,适如梦时,大喜曰‘是家之祥,曾氏门闾行将大矣’。”
湘军另一个悍帅——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擅打围城战,被他的敌人称作“曾铁桶”。
兄弟主帅,一条巨蟒,一个铁桶,塑成湘军稳、硬、狠的战斗风格。
安庆、天京围城战,湘军就如一条钢铁大蟒箍住城池,里面的人不突围,尽管外面数倍援军,对它也斩不动、掰不开,耗得城池和援军都力竭绝望时,稍一发力,即可勒碎猎物。
这年十月,曾国藩上奏四路进兵之策,湘军军气复暖。
03
文章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
葛陆范马,周程朱张;
韩柳欧曾,李杜苏黄;
许郑杜马,顾秦姚王。
八字一句,合辙押韵,读几遍就能记住。
三十二个字对应三十二个人: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轲、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周、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和程颐(二程算做一人)、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将这三十二个为圣为师的大人物请到一起的人是曾国藩。
1859年正月,湘军正陷入苦战,主帅曾国藩却在指挥作战之余,用六天时间,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
在世界书局中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出版的《圣哲画像记》序言中,赵衡写到:“维文正公学问事功,为前清一代不数出之人,而其规模略具于此记”,可见此文极有份量。
曾国藩在记中写到:“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
姚先生是姚鼐,曾国藩自认文章出自桐城派,所以,按照姚鼐的义理、辞章、考据的学术理论,他选择了这三十二个人作为三方面的典范。
大致可以这样解释:做学问写文章,立意立论方面要学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轲、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周、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和程颐、朱熹、张载;行文技巧方面要学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考据方面要学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将浩如江海的典籍,如此择要分类,真是独到而简洁,堪称“大学问”。
但曾国藩写这本书的初衷却是小的很。他写到:“……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
原来他想写的只是一本图文并茂的留给家族后辈的读书指南。“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有趣的是,世界书局版《圣哲画像记》的后面,赫然图上曾文正像(落款是:山阴后学田康济敬摹),附上《曾国藩传》,写三十二圣哲记的人,成了第三十三名圣哲。
04
本命
咸丰七年(1857)闰五月,曾国藩在家中接到上谕:“……又令曾国华带勇远来援应,尤属一门忠烈。”
曾国华是曾国藩的胞弟,后来过继给曾国藩的叔父。这道圣旨是在曾国华从军后,圣上表扬曾氏兄弟共赴国难的忠勇行为。
受到朝廷旌表,自然是无上的荣光,所以,曾国藩的叔父想借上谕立一块“一门忠烈”匾额,光耀门楣。但是,曾国藩对“一门忠烈”四个字,十分忌讳,所以匾应该是没有立。
咸丰九年(1859)正月,曾国藩在军营中再次接到上谕:“……该故员(指曾国华)历著战功,一门忠义,着再加恩……”
接到这道上谕,曾国藩百感交集。因为此时,曾国华已经阵亡(所以圣谕中称“该故员”),而且头颅至今没有找到。
先后到来的“一门忠烈”和“一门忠义”,让曾国藩对定数之冥冥深感悚忌和无奈。
曾国藩和他的兄弟们私下讨论了这件事。
曾国潢在给曾国藩的家书中,说是“变格谶语”,
谶语一般是指无意道出却事后应验的坏事,变格,就是指“一门忠烈”变为“一门忠义”,曾国华的惨死,应验了两道上谕。
曾国藩作为长兄,对兄弟们十分关爱。
他的弟弟曾国华“读书颇有识”,但科举却屡屡失意。科场失意,曾国华转而想借大哥的声威谋求军功。从当时的家书往来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内心深处是不愿意曾国华从军的。但是,性格偏激的曾国华铁心入伍,曾国藩阻拦不住。当曾国华确定从军时,曾国藩为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弟弟,用心良苦地选择了湘军之杰、第一悍将李续宾这支常胜之师以便取功,未料,李部6000精锐却在安徽三河遭到意外的惨败,曾国华殒命时年仅36岁。
曾国藩无奈感叹“然此等大事,冥冥中有主之者,皆已安排早定。”
命,这个字,曾国藩一生都在感叹、感悟它。
他在这年三月二十七日的日记中写到:“思人心所以扰扰不定者,只为不知命。”“吾涉世数十年,而有时犹起计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
他虽一直处在高位,但上有皇权辖制,好多事他没法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办,说了不算的那部分,就是他无法控制的“命”,何况还有各种神秘的说不清,加在一起就是“天命”吧。
这年他四十九岁了,更深切感受到“命”,也更透彻感悟到:知命才能定心。
这肯定不是一种消极,而是看透后的想开。
实际上他对命真正的看法和做法是“天命居半,人力居半”。
来看看在这一年,占到一半的“人力”,他又做了什么?
他这一年的生活看起来竟然很规律:在军营中,每天早起清理文件,然后吃早饭,之后见客,安排军事、政事,中饭后,练字、写信,晚上读书、写日记。经常下一两盘围棋,还有一次兴致颇高的听了一场雨。
他很是关心家里事:他在信里指出儿子来信中的错别字,并批评和点拨他的书法,他给儿子、侄女的婚事亲自选备了礼物派人送去,叔母过生日他送去一匹春罗、四匹夏布、一封燕窝、二斤鱼翅,他细心告诫自己在家主事的弟弟“吾家仕宦之家,凡办喜事财物不可太丰,礼仪不可太简”,并请弟弟“闻我在外今日尚有错处,不妨写信告我”。
他亲笔撰写了《林君殉难碑记》《湖口水师昭忠祠记》《毕君殉难碑记》等文章,纪念和表彰阵亡的将士。即便在行军的船中,他也每日静坐读书,偶有学生来拜见,他都细心点拨他们的文章和事业。
他这一年癣疾大发,目疾也日以增甚,时感目光昏花作疼难于久视,有时感叹精神日衰,老境大臻,却做到“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
最后补上一笔,在上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一个年龄比曾国藩小一轮(12岁)的人来到他的帐下,他们共同度过了本命年,这个人是李鸿章。
参考资料:
曾国藩:《曾国藩家书》,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6月第2版;
曾国藩:《圣哲画像记》,世界书局1936年初版影印本;
黎庶昌、王定安等撰,李翰章、李鸿章审订:《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2017年4月第2版;
唐浩明:《唐浩明评点曾国藩日记》,岳麓书社2016年1月第1版。
策划:鱼羊史记 监制:鱼公子
撰文:王昊 制作:吃硬盘吧、发达蚊